戰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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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禍
距離魔王軍突襲，還有三小時
殘陽照耀下，人族領地的東線陣地難得安寧，炊煙幾乎散盡，晚班值守的士兵打著呵欠站上崗哨，抱怨道：
“打了幾個月，這些魔物還不消停，真受不了。”
同伴慣例在值班手冊上寫下觀測情況，很讚同他的想法：“就是，在這鬼地方守了幾個月，上面也不許輪休，家信寄不出去傳不進來，煩死了。”
“可不，”士兵撓著頭盔下發癢的頭皮，越說越來氣：“還有那群作威作福的白皮子，折騰什麽不好，居然一來就把窯子給整沒了，說什麽人族是純潔造物不應該染上下流惡習，自己冠冕堂皇，讓我們受罪！”
“跟著王太子好歹夥食上還算過得去，在這兒，上面的軍費脫八層皮才到我們這裏，吃臭的穿爛的，連娘們都不讓碰，真是晦氣！”同伴說著，目露兇光。
士兵眼睛滴溜溜一轉，打量著四下無人，悄聲道：“我有個門路，雖然說不上好，但還能湊活。”
同伴猶疑地看他：“你什麽意思，別忘了神父們的新規定，被抓到的士兵可是要受罰的。”
“誒呀，要是不保險，我能告訴你嗎。哼，不想聽就算了。”士兵鼻孔出氣，不滿道。
“行行行，你有本事！你說！”
兩人擠眉弄眼地湊在一處，士兵便道：“你知道獸人族現在也算我們的人，對吧。”
“知道，他們的妞兒倒是不錯，就是毛多了點。但他們獨立駐紮，我們也混不進去啊。”
“用不著，”士兵得意地笑：“後面勤務部隊的醫療棚知道吧，裏面有好貨！”
同伴變了臉色：“好大的膽子，在白皮子眼底下搞事？！”
士兵樂不可支，將其中關竅說給他聽：原來的妓院被端後，老板不知道從哪裏弄到一批獸人族少女，又和醫療棚的負責人牽上了線，這批小美人便以“護士”的名義進了醫療棚。
白皮子心盲眼瞎，格外排斥獸人族，看見毛絨耳朵跟尾巴就避之不及，小心點根本發現不了。
“那獸人族……”
“你傻啊，他們更不和我們來往。再說，那些獸人女孩都是雜交種，你難道把它們當人看？”
“倒是不會……”
“這不就得了，那獸人族也不會把它們當同族，更不會管了！”
同伴於是點頭，不安又興奮地搓了搓手：“還是你有辦法，什麽時候咱哥倆試試去？”
士兵很大度地擺手，從懷裏掏出一張條子：“第一回算我請你！拿著這個病假條子過去就行。”
他又促狹地瞇起眼：“感冒的條子是一個妞的，你要想玩花的，還有骨折發燒什麽的，更帶勁。”
幾句話說得同伴眼珠發綠，嘴裏鼓搗著一個謝字接過去，頭也不回地跑下崗哨往醫療棚跑。
士兵悠哉地點起一根煙，瞇著眼深嘬一大口。他今天拉到兩個人，提成足夠到城裏喝一整晚，他咂摸著幹渴的嘴唇，皺眉低罵：“該死的白皮子，油水都快被他們刮幹凈了，酒都沒得喝。”
這是自然，上面的老爺們並不知道稅權被聖教堂拿去幹什麽了，比往年高出四成的稅收，正碰上地裏不出糧食的差年景，繼續種地幾乎是死路了，入伍起碼還能吃上一口熱飯。
想到家裏揭不開的鍋，餓死的爹娘，跑了的妻子，被賣的兒女，士兵惡狠狠地咬斷了半截煙。他要更多的錢，殺更多的魔物，功勳卓著，也爬到那欺負人的位置上去，絕不再餓一天肚子。
太陽幾乎完全落下了，四下靜得沒一點生息，大地泛起熱氣，他撓撓頭盔下生了虱子的頭皮，有微風拂過，他擡頭，正對上六對怒張的粉眼睛。
士兵完全楞住了，煙燒到他的手指，白殼蜘蛛長滿倒刺的口器就在他脖頸兩側，一動不動。
“啊。”
他喉嚨間只來得及發出一聲，聲帶便在“咯嚓”聲中變成兩截，在魔王的號令聲中，鮮血從他的斷頸間噴出，被蜘蛛迅速啃噬。
醫療棚內，拿著病假條子進去的士兵褲子剛脫到一半，手還沒來得及摸上床鋪內生死不知的昏迷女性，原本好好籠罩在頭頂的灰色棚布突然在一陣強風中被卷起，歪斜地倒向一邊。
方才升起的月亮，映照在半空中數名獸人族身上，以烏列爾為首的有翼獸人目露兇光，二話不說揮刀斬向尚且茫然的人族士兵們。
“帶走所有獸人族，撤退！”砍殺哀嚎聲間，只聽烏列爾如此下令，一只盤桓在營地上空的烏鴉尖聲示警，所有與人族混亂纏鬥的獸人族立即訓練有素地脫戰，向著營地撤離。
被砍傷的醫療棚負責人崩潰大吼：“烏列爾！你瘋了！為了幾個雜種，難道你要與人族開戰嗎！”
獸人族長眉目寒涼，擡臂接住烏鴉，冷哼道：“人族，是時候為你們的無恥付出代價了。”
負責人楞在原地——不是為烏列爾的話，而是來自上空極富壓迫感的，魔王的聲音。
魔王軍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在這時候進攻！
已經無法思考，負責人下意識地想要跑向神父們的所在，他滑稽地在地面上打了個滑，撅起屁股想要支撐自己站起來時，不遠處又傳來一聲烏鴉叫，他只聽見呼嘯的風聲和一片從眼前拂過的巨大翅膀，整個下半身就變成的稀泥。
在混亂中，鷹身妖似乎才發現自己的巨爪下有個什麽東西，它昂起類人的臉四處打量，低頭把一直發出哀嚎的剩下半截人族啄開，迅速挑出軟嫩的內臟吃掉，才去攻擊附近跑動的人族。
獸人族的撤退極其迅速，他們分成幾隊，趁著夜色向著遠離營地的森林深處撤去。魔王強大的威懾尤在身後，營地內哀嚎陣陣，烏列爾斷後，正好看見神聖結界消失於夜色的那一瞬間。
他懷裏抱著一個虛弱的獸人女孩，想到三天前撐著一口氣爬到他的營帳內求救的孩子，那個驚恐的孩子說了很多……被關在地下生孩子的無數獸人女性，成批販賣給人族的獸人孩子們，無止境的苦痛，湧動在人族光鮮下的所有臟汙……
那孩子死在太陽升起前，屍體冷透，陽光洗不掉滿身的傷痕。
拜托了……
他奔跑著，抱緊了懷中的孩子。
魔女大人，請您快讓這一切結束吧。
請……讓世界從人族帶來的噩夢中，醒來吧。
……
邊境遇襲的戰報和矮人族的國書幾乎是一齊送到，使者跌跌撞撞沖進王太子書房時，利修斯正與沙朗對峙，原本凝滯的氣氛像被扔進了火流彈一般炸開：東線遇襲，獸人族臨陣脫逃，神聖結界失效，全線淪陷。
緊接著是矮人：因為國王已死，大臣聯合決定立即鎖國並驅逐境內所有人族，從此不再向人族提供任何支持。
“瘋子，一群瘋子！”利修斯難以置信，他剛殺了魔女，自己的羽翼就被折了大半！獸人族、矮人族……目光短淺的雜種！
“都滾出去！”他怒喝，隨即不顧體面地對沙朗吼道：“看看你們族長幹的好事！如果沒有魔女，魔王早就死在妖精族手中，我族又怎麽會淪落至此！”
沙朗同樣被接二連三的意外沖擊得心緒難平，他胸口起伏，並不理會利修斯的怒吼，站在他身邊的妖精族聖女卻先一步跪下：“沙朗大人，一切罪責都因我族而起，是我族的過錯，懇請王賜予我們指引！”
避開聖女的跪拜，沙朗神情覆雜，頓了頓才說：“人族的王，我必須帶走魔女的屍體，不要與我多費口舌了，如果你不願意，我會自行去取。”
利修斯目光沈沈，嗤笑：“哦？就像你們之前強行把她帶走那樣？”
他上前一步，直視沙朗：“聖女召喚儀式是人族舉行的，無論召喚出什麽，都理應由人族安置，你們卻當眾將其擄走，還養成了一個魔女！”
“如今整片大陸被她攪得天翻地覆，難道不該你們負責！？”
沙朗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竭力忍耐與利修斯辯駁的欲望，反覆回憶出發前希琉的囑托：
“龍族的領地，截住林喬，阻止她殺人。如果不能，如果她死了，立刻把她的屍體帶回來。”
希琉拉著他的手，指尖蒼白若透，啞聲道：“絕不可，讓人族的聖女接觸到屍體，否則一切都晚了……”
有太多的疑惑和不安縈繞在心頭，自出生，沙朗只經歷過一次類似的痛苦。虛弱的王、天翻地覆的世界、崛起的物種——
不、不，不能讓一切再次重演！
“利修斯……讓沙朗大人去吧。”半開的書房門被一雙細弱的手退開，面色憔悴的艾麗婭在女仆的攙扶下對利修斯哀求道：“事到如今，只有精靈王才有辦法了，不是嗎？”
“胡鬧，是誰把聖女放出來的！”利修斯掃過艾麗婭的面孔，對瑟縮的女仆呵斥道：“她需要靜養，立刻送她回去！”
“利修斯——求求你，看在我們孩子的份上，我求求你……”艾麗婭淚落千行，試圖對上利修斯躲避的目光：“魔王軍、聖教堂，你不要一個人去扛。”
她踉蹌一步：“我會陪著你的，我會……”
扶著她的女仆沒跟上她的腳步，艾麗婭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在地，卻有一只手穩穩扶住她，她擡頭，正看到笑吟吟的麥文：“……麥文，是你——”
“姐姐，你還好嗎？”麥文眨著藍眼睛，輕輕攏住她的肩膀，在利修斯帶著殺意的目光中悠然笑道：“聽到這邊吵吵鬧鬧的，我過來看看。”
“這裏不是讓小孩子胡鬧的地方，麥文，回去上你的課。”利修斯不悅道。
“兄長大人哪裏的話，魔王軍都快打到門口了，我怎麽能安心上課。”麥文並不松開艾麗婭：“好歹讓我為您分擔一些。”
利修斯冷冷盯著弟弟，拂袖轉身：“送聖女回房間。”
“遵命，兄長大人。”麥文捏了一下艾麗婭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出聲，帶著她迅速離開了房間。
“麥文！等一下，別送我回去！”艾麗婭焦急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麥文對她擠擠眼，帶她走過一個轉角，一件保暖的披風立即搭在了她肩膀上，維克多替她攏好衣角，柔聲道：“您還是這樣冒失。”
“維克多！？”艾麗婭驚異地叫出聲，看看他，又看看麥文，一瞬間明白了什麽，眼淚溢出眼眶：“你們、你們……謝謝……”
“好了好了，不是哭鼻子的時候，”維克多貼心地奉上手帕，安撫她：“別擔心，艾麗婭，我們一直在你身邊。”
“嗯嗯，趁兄長和那只長耳朵吵架~”麥文愉快地吹了聲口哨，拉起艾麗婭的手：“是要找魔女的屍體對吧，我打探過了，就在大魔法師的地下室，我們走！”
艾麗婭還有些緊張：“真的沒問題嗎？”
“桑德斯難道還會攔我們不成？”維克多扶住艾麗婭：“他那個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八成正為了怎麽處理屍體而發愁呢。”
想到桑德斯那張溫柔的臉，艾麗婭定了心。是的，那可是桑德斯啊，她怎麽會害怕呢？
她怕的，應該是魔女，只要想到她的屍體還存在，心中就總有股不舒服的感覺，仿佛在不停地催促她快點將其銷毀。
必須……要去到魔女那裏！
在兩名同伴的保護下，她順利躲過王宮內的侍衛與魔法師，進入了桑德斯的地下實驗室，腳底一觸到那濕冷的石板地面，她心中的聲音便更加強烈，在維克多和麥文尚在四下觀察時，她顫抖著舉起手：
“在深處，我能感覺到，魔女就在那裏。”
麥文與維克多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出聲，一左一右地扶住艾麗婭按照她的指引走向深處。
深層的地宮中靜靜佇立著一道厚重的金屬門，兩側各擺放著一座神聖塑像，慈悲地閉目不語。
維克多上前試圖推開門，大門紋絲不動，他又試探著敲打了幾下塑像，仍是沒有動靜，他問：
“艾麗婭，確認是這裏嗎？”
“沒錯、沒錯，”汙濁的空氣讓艾麗婭的呼吸有些不暢，她篤定道：“就在這扇門後面。”
“應該是有機關。”麥文敲了敲光滑的金屬門，門板結實厚重，上面還隱約有魔法的痕跡，他試著註入些許魔素，指尖卻被反噬魔法燙到，他皺眉輕輕抽氣，把燙出血泡的手指藏進袖子的陰影裏：“大魔法師這一脈的傳承的魔法體系很特殊，如果是他們設下的禁制，只靠我們恐怕沒法強攻進去。”
“確實，這上面的留存的魔法痕跡應該屬於古代魔法，”維克多檢查後也遺憾道：“就算是學院的老師們來了，恐怕也沒法完全解讀，更別說使用了。”
“古代……魔法？”似乎有什麽火花從腦中閃過，艾麗婭咀嚼著熟悉又陌生的詞匯。自並肩作戰以來，她並未註意到桑德斯使用過她無法理解的魔法。但心中的焦躁已經勝過了一切，不顧維克多的阻攔，她將手放在了金屬門上，金色的魔素匯聚在掌心，她對禁制釋放了神聖魔法。
“——等等，別！”麥文阻攔不及，卻發現艾麗婭並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被反噬，金色的魔法順利地匯入門中留下的魔法痕跡，勾勒出隱藏在其中的晦澀魔法字符。
脫力感更加強烈，門上的魔法仿佛在吸收艾麗婭的魔素，她竭力保持清醒去感受那些魔法痕跡，試圖找到解鎖方法。
與古代魔法共振的感受很特殊，讓她想起自己在聖教堂下第一次覺醒神聖魔法，溫水般的魔素流淌過四肢，暖洋洋地包裹著她，提醒她已經切實地握住了一份嶄新的力量。
“……保護……大家……這份力量……”
有什麽溫柔而堅定的聲音伴隨著無數帶著光影的碎片從艾麗婭眼前掠過，她聽不清，只能隱約捕捉到些許字眼。
“我……接受命運……”
“……要逃跑……銷毀……魔法……□□，不能……”
“我失敗了……找……希……救命……”
無數碎片紛紛揚揚，最終定格在一道身披白紗、看不清面容的女性身上，她消瘦枯槁的雙手緊握著一把匕首，站在烈火之中，決然地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我沒有向命運妥協。”
她的光影融化在血與火中的瞬間，佇立在大門兩側的神聖塑像同時發出清脆的崩裂聲，兩道裂痕順著塑像的眼下延展，大門轟隆隆開啟——
維克多接住昏過去的艾麗婭，確認她已經失去意識後才開口：“這地方夠古怪的，殿下，我覺得還是不要再深入了為好。”
“不行，”麥文臉上已沒有了剛才的輕松，他不滿地看了眼昏過去的艾麗婭：“我要在精靈出手前先一步帶走魔女的屍體。”
“開什麽玩笑，”他大步走入門內，聲音中難掩怒意：“我才不相信她死了！”
維克多聳肩，對二王子的任性妄為無可奈何。雖然是危險了點，但總比他剛回來時聽說魔女死了而大發雷霆好些。
並不是維克多不在意，他只是不相信而已。
那種超越常識的存在，也只有同樣超越常識的力量能夠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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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照耀下，人族領地的東線陣地難得安寧，炊煙幾乎散盡，晚班值守的士兵打著呵欠站上崗哨，抱怨道：
“打了幾個月，這些魔物還不消停，真受不了。”
同伴慣例在值班手冊上寫下觀測情況，很讚同他的想法：“就是，在這鬼地方守了幾個月，上面也不許輪休，家信寄不出去傳不進來，煩死了。”
“可不，”士兵撓著頭盔下發癢的頭皮，越說越來氣：“還有那群作威作福的白皮子，折騰什麽不好，居然一來就把窯子給整沒了，說什麽人族是純潔造物不應該染上下流惡習，自己冠冕堂皇，讓我們受罪！”
“跟著王太子好歹夥食上還算過得去，在這兒，上面的軍費脫八層皮才到我們這裏，吃臭的穿爛的，連娘們都不讓碰，真是晦氣！”同伴說著，目露兇光。
士兵眼睛滴溜溜一轉，打量著四下無人，悄聲道：“我有個門路，雖然說不上好，但還能湊活。”
同伴猶疑地看他：“你什麽意思，別忘了神父們的新規定，被抓到的士兵可是要受罰的。”
“誒呀，要是不保險，我能告訴你嗎。哼，不想聽就算了。”士兵鼻孔出氣，不滿道。
“行行行，你有本事！你說！”
兩人擠眉弄眼地湊在一處，士兵便道：“你知道獸人族現在也算我們的人，對吧。”
“知道，他們的妞兒倒是不錯，就是毛多了點。但他們獨立駐紮，我們也混不進去啊。”
“用不著，”士兵得意地笑：“後面勤務部隊的醫療棚知道吧，裏面有好貨！”
同伴變了臉色：“好大的膽子，在白皮子眼底下搞事？！”
士兵樂不可支，將其中關竅說給他聽：原來的妓院被端後，老板不知道從哪裏弄到一批獸人族少女，又和醫療棚的負責人牽上了線，這批小美人便以“護士”的名義進了醫療棚。
白皮子心盲眼瞎，格外排斥獸人族，看見毛絨耳朵跟尾巴就避之不及，小心點根本發現不了。
“那獸人族……”
“你傻啊，他們更不和我們來往。再說，那些獸人女孩都是雜交種，你難道把它們當人看？”
“倒是不會……”
“這不就得了，那獸人族也不會把它們當同族，更不會管了！”
同伴於是點頭，不安又興奮地搓了搓手：“還是你有辦法，什麽時候咱哥倆試試去？”
士兵很大度地擺手，從懷裏掏出一張條子：“第一回算我請你！拿著這個病假條子過去就行。”
他又促狹地瞇起眼：“感冒的條子是一個妞的，你要想玩花的，還有骨折發燒什麽的，更帶勁。”
幾句話說得同伴眼珠發綠，嘴裏鼓搗著一個謝字接過去，頭也不回地跑下崗哨往醫療棚跑。
士兵悠哉地點起一根煙，瞇著眼深嘬一大口。他今天拉到兩個人，提成足夠到城裏喝一整晚，他咂摸著幹渴的嘴唇，皺眉低罵：“該死的白皮子，油水都快被他們刮幹凈了，酒都沒得喝。”
這是自然，上面的老爺們並不知道稅權被聖教堂拿去幹什麽了，比往年高出四成的稅收，正碰上地裏不出糧食的差年景，繼續種地幾乎是死路了，入伍起碼還能吃上一口熱飯。
想到家裏揭不開的鍋，餓死的爹娘，跑了的妻子，被賣的兒女，士兵惡狠狠地咬斷了半截煙。他要更多的錢，殺更多的魔物，功勳卓著，也爬到那欺負人的位置上去，絕不再餓一天肚子。
太陽幾乎完全落下了，四下靜得沒一點生息，大地泛起熱氣，他撓撓頭盔下生了虱子的頭皮，有微風拂過，他擡頭，正對上六對怒張的粉眼睛。
士兵完全楞住了，煙燒到他的手指，白殼蜘蛛長滿倒刺的口器就在他脖頸兩側，一動不動。
“啊。”
他喉嚨間只來得及發出一聲，聲帶便在“咯嚓”聲中變成兩截，在魔王的號令聲中，鮮血從他的斷頸間噴出，被蜘蛛迅速啃噬。
醫療棚內，拿著病假條子進去的士兵褲子剛脫到一半，手還沒來得及摸上床鋪內生死不知的昏迷女性，原本好好籠罩在頭頂的灰色棚布突然在一陣強風中被卷起，歪斜地倒向一邊。
方才升起的月亮，映照在半空中數名獸人族身上，以烏列爾為首的有翼獸人目露兇光，二話不說揮刀斬向尚且茫然的人族士兵們。
“帶走所有獸人族，撤退！”砍殺哀嚎聲間，只聽烏列爾如此下令，一只盤桓在營地上空的烏鴉尖聲示警，所有與人族混亂纏鬥的獸人族立即訓練有素地脫戰，向著營地撤離。
被砍傷的醫療棚負責人崩潰大吼：“烏列爾！你瘋了！為了幾個雜種，難道你要與人族開戰嗎！”
獸人族長眉目寒涼，擡臂接住烏鴉，冷哼道：“人族，是時候為你們的無恥付出代價了。”
負責人楞在原地——不是為烏列爾的話，而是來自上空極富壓迫感的，魔王的聲音。
魔王軍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在這時候進攻！
已經無法思考，負責人下意識地想要跑向神父們的所在，他滑稽地在地面上打了個滑，撅起屁股想要支撐自己站起來時，不遠處又傳來一聲烏鴉叫，他只聽見呼嘯的風聲和一片從眼前拂過的巨大翅膀，整個下半身就變成的稀泥。
在混亂中，鷹身妖似乎才發現自己的巨爪下有個什麽東西，它昂起類人的臉四處打量，低頭把一直發出哀嚎的剩下半截人族啄開，迅速挑出軟嫩的內臟吃掉，才去攻擊附近跑動的人族。
獸人族的撤退極其迅速，他們分成幾隊，趁著夜色向著遠離營地的森林深處撤去。魔王強大的威懾尤在身後，營地內哀嚎陣陣，烏列爾斷後，正好看見神聖結界消失於夜色的那一瞬間。
他懷裏抱著一個虛弱的獸人女孩，想到三天前撐著一口氣爬到他的營帳內求救的孩子，那個驚恐的孩子說了很多……被關在地下生孩子的無數獸人女性，成批販賣給人族的獸人孩子們，無止境的苦痛，湧動在人族光鮮下的所有臟汙……
那孩子死在太陽升起前，屍體冷透，陽光洗不掉滿身的傷痕。
拜托了……
他奔跑著，抱緊了懷中的孩子。
魔女大人，請您快讓這一切結束吧。
請……讓世界從人族帶來的噩夢中，醒來吧。
……
邊境遇襲的戰報和矮人族的國書幾乎是一齊送到，使者跌跌撞撞沖進王太子書房時，利修斯正與沙朗對峙，原本凝滯的氣氛像被扔進了火流彈一般炸開：東線遇襲，獸人族臨陣脫逃，神聖結界失效，全線淪陷。
緊接著是矮人：因為國王已死，大臣聯合決定立即鎖國並驅逐境內所有人族，從此不再向人族提供任何支持。
“瘋子，一群瘋子！”利修斯難以置信，他剛殺了魔女，自己的羽翼就被折了大半！獸人族、矮人族……目光短淺的雜種！
“都滾出去！”他怒喝，隨即不顧體面地對沙朗吼道：“看看你們族長幹的好事！如果沒有魔女，魔王早就死在妖精族手中，我族又怎麽會淪落至此！”
沙朗同樣被接二連三的意外沖擊得心緒難平，他胸口起伏，並不理會利修斯的怒吼，站在他身邊的妖精族聖女卻先一步跪下：“沙朗大人，一切罪責都因我族而起，是我族的過錯，懇請王賜予我們指引！”
避開聖女的跪拜，沙朗神情覆雜，頓了頓才說：“人族的王，我必須帶走魔女的屍體，不要與我多費口舌了，如果你不願意，我會自行去取。”
利修斯目光沈沈，嗤笑：“哦？就像你們之前強行把她帶走那樣？”
他上前一步，直視沙朗：“聖女召喚儀式是人族舉行的，無論召喚出什麽，都理應由人族安置，你們卻當眾將其擄走，還養成了一個魔女！”
“如今整片大陸被她攪得天翻地覆，難道不該你們負責！？”
沙朗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竭力忍耐與利修斯辯駁的欲望，反覆回憶出發前希琉的囑托：
“龍族的領地，截住林喬，阻止她殺人。如果不能，如果她死了，立刻把她的屍體帶回來。”
希琉拉著他的手，指尖蒼白若透，啞聲道：“絕不可，讓人族的聖女接觸到屍體，否則一切都晚了……”
有太多的疑惑和不安縈繞在心頭，自出生，沙朗只經歷過一次類似的痛苦。虛弱的王、天翻地覆的世界、崛起的物種——
不、不，不能讓一切再次重演！
“利修斯……讓沙朗大人去吧。”半開的書房門被一雙細弱的手退開，面色憔悴的艾麗婭在女仆的攙扶下對利修斯哀求道：“事到如今，只有精靈王才有辦法了，不是嗎？”
“胡鬧，是誰把聖女放出來的！”利修斯掃過艾麗婭的面孔，對瑟縮的女仆呵斥道：“她需要靜養，立刻送她回去！”
“利修斯——求求你，看在我們孩子的份上，我求求你……”艾麗婭淚落千行，試圖對上利修斯躲避的目光：“魔王軍、聖教堂，你不要一個人去扛。”
她踉蹌一步：“我會陪著你的，我會……”
扶著她的女仆沒跟上她的腳步，艾麗婭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在地，卻有一只手穩穩扶住她，她擡頭，正看到笑吟吟的麥文：“……麥文，是你——”
“姐姐，你還好嗎？”麥文眨著藍眼睛，輕輕攏住她的肩膀，在利修斯帶著殺意的目光中悠然笑道：“聽到這邊吵吵鬧鬧的，我過來看看。”
“這裏不是讓小孩子胡鬧的地方，麥文，回去上你的課。”利修斯不悅道。
“兄長大人哪裏的話，魔王軍都快打到門口了，我怎麽能安心上課。”麥文並不松開艾麗婭：“好歹讓我為您分擔一些。”
利修斯冷冷盯著弟弟，拂袖轉身：“送聖女回房間。”
“遵命，兄長大人。”麥文捏了一下艾麗婭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出聲，帶著她迅速離開了房間。
“麥文！等一下，別送我回去！”艾麗婭焦急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麥文對她擠擠眼，帶她走過一個轉角，一件保暖的披風立即搭在了她肩膀上，維克多替她攏好衣角，柔聲道：“您還是這樣冒失。”
“維克多！？”艾麗婭驚異地叫出聲，看看他，又看看麥文，一瞬間明白了什麽，眼淚溢出眼眶：“你們、你們……謝謝……”
“好了好了，不是哭鼻子的時候，”維克多貼心地奉上手帕，安撫她：“別擔心，艾麗婭，我們一直在你身邊。”
“嗯嗯，趁兄長和那只長耳朵吵架~”麥文愉快地吹了聲口哨，拉起艾麗婭的手：“是要找魔女的屍體對吧，我打探過了，就在大魔法師的地下室，我們走！”
艾麗婭還有些緊張：“真的沒問題嗎？”
“桑德斯難道還會攔我們不成？”維克多扶住艾麗婭：“他那個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八成正為了怎麽處理屍體而發愁呢。”
想到桑德斯那張溫柔的臉，艾麗婭定了心。是的，那可是桑德斯啊，她怎麽會害怕呢？
她怕的，應該是魔女，只要想到她的屍體還存在，心中就總有股不舒服的感覺，仿佛在不停地催促她快點將其銷毀。
必須……要去到魔女那裏！
在兩名同伴的保護下，她順利躲過王宮內的侍衛與魔法師，進入了桑德斯的地下實驗室，腳底一觸到那濕冷的石板地面，她心中的聲音便更加強烈，在維克多和麥文尚在四下觀察時，她顫抖著舉起手：
“在深處，我能感覺到，魔女就在那裏。”
麥文與維克多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出聲，一左一右地扶住艾麗婭按照她的指引走向深處。
深層的地宮中靜靜佇立著一道厚重的金屬門，兩側各擺放著一座神聖塑像，慈悲地閉目不語。
維克多上前試圖推開門，大門紋絲不動，他又試探著敲打了幾下塑像，仍是沒有動靜，他問：
“艾麗婭，確認是這裏嗎？”
“沒錯、沒錯，”汙濁的空氣讓艾麗婭的呼吸有些不暢，她篤定道：“就在這扇門後面。”
“應該是有機關。”麥文敲了敲光滑的金屬門，門板結實厚重，上面還隱約有魔法的痕跡，他試著註入些許魔素，指尖卻被反噬魔法燙到，他皺眉輕輕抽氣，把燙出血泡的手指藏進袖子的陰影裏：“大魔法師這一脈的傳承的魔法體系很特殊，如果是他們設下的禁制，只靠我們恐怕沒法強攻進去。”
“確實，這上面的留存的魔法痕跡應該屬於古代魔法，”維克多檢查後也遺憾道：“就算是學院的老師們來了，恐怕也沒法完全解讀，更別說使用了。”
“古代……魔法？”似乎有什麽火花從腦中閃過，艾麗婭咀嚼著熟悉又陌生的詞匯。自並肩作戰以來，她並未註意到桑德斯使用過她無法理解的魔法。但心中的焦躁已經勝過了一切，不顧維克多的阻攔，她將手放在了金屬門上，金色的魔素匯聚在掌心，她對禁制釋放了神聖魔法。
“——等等，別！”麥文阻攔不及，卻發現艾麗婭並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被反噬，金色的魔法順利地匯入門中留下的魔法痕跡，勾勒出隱藏在其中的晦澀魔法字符。
脫力感更加強烈，門上的魔法仿佛在吸收艾麗婭的魔素，她竭力保持清醒去感受那些魔法痕跡，試圖找到解鎖方法。
與古代魔法共振的感受很特殊，讓她想起自己在聖教堂下第一次覺醒神聖魔法，溫水般的魔素流淌過四肢，暖洋洋地包裹著她，提醒她已經切實地握住了一份嶄新的力量。
“……保護……大家……這份力量……”
有什麽溫柔而堅定的聲音伴隨著無數帶著光影的碎片從艾麗婭眼前掠過，她聽不清，只能隱約捕捉到些許字眼。
“我……接受命運……”
“……要逃跑……銷毀……魔法……□□，不能……”
“我失敗了……找……希……救命……”
無數碎片紛紛揚揚，最終定格在一道身披白紗、看不清面容的女性身上，她消瘦枯槁的雙手緊握著一把匕首，站在烈火之中，決然地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我沒有向命運妥協。”
她的光影融化在血與火中的瞬間，佇立在大門兩側的神聖塑像同時發出清脆的崩裂聲，兩道裂痕順著塑像的眼下延展，大門轟隆隆開啟——
維克多接住昏過去的艾麗婭，確認她已經失去意識後才開口：“這地方夠古怪的，殿下，我覺得還是不要再深入了為好。”
“不行，”麥文臉上已沒有了剛才的輕松，他不滿地看了眼昏過去的艾麗婭：“我要在精靈出手前先一步帶走魔女的屍體。”
“開什麽玩笑，”他大步走入門內，聲音中難掩怒意：“我才不相信她死了！”
維克多聳肩，對二王子的任性妄為無可奈何。雖然是危險了點，但總比他剛回來時聽說魔女死了而大發雷霆好些。
並不是維克多不在意，他只是不相信而已。
那種超越常識的存在，也只有同樣超越常識的力量能夠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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